池

“保护！”

影山扯着嗓子猛转过头，却只看到排球正好落在几个接球球员的中央，在地面上弹起。

对面得分的哨声响起。影山咬住嘴唇。

这场练习赛的对手是同属于V1联盟的MSBY黑狼队。说是练习赛，但这场比赛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正式比赛，影山所属的Azuma Pharmacy打得颇为艰难。黑狼队在面向启用了两个新人的Azuma Pharmacy气势逼人，以接近十分的比分差距拿下了前两个小局，并在第三局一开始便取得了极大的优势。

这还是影山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来自于成熟的职业队伍的压迫力。试训的这两周，他在队内打过不少训练赛，基本是正选队员和二队成员打散组合，总是有输有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压着打过。

还没破对面的发球轮。影山望着球网那侧，指甲掐进肉里，眉头紧锁。

“不愧是强队，”比赛结束后，渡边一边擦汗，一边感慨道，“比赛前，我还真以为起码能赢一个小局呢……”

影山坐在长椅上，沉默地喝水。

差距太大了……大到出乎他的意料。不仅仅是能力，还有经验。黑狼队的选手都在职业赛场上打了几年，有异常丰富的大赛经验，这样的经验转换为球队内部绝佳的配合。而这正是刚刚加入两周的他所无法企及的东西。

“这么严肃？”渡边在影山面前挥了挥手，“哎呀，没事啦。比赛总是有输有赢的嘛。第一场打成这样，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影山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站起身，收拾背包。

今天是他试训的最后一天。俱乐部经理告诉他结束比赛后，去办公室找他一趟。他整理好东西，换上常服，走到办公室门口，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房间里传来人声。

影山推开门。经理坐在桌前，戴着眼睛，正低着头看手里的文件。看见影山进来，他抬起头，笑了笑。

“坐。”他指了下面前的椅子。

影山拉开椅子坐下，手掌握拳放在膝盖上，背挺得很直。

“影山，”经理来回翻动着手里的资料，停留在印有影山照片的一页，抬起头，“非常感谢你来Azuma Pharmacy参加试训。”

影山连忙说：“啊，没有，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

经理安抚性地笑了笑：“别紧张。”

影山抿了抿唇。

“你是不太会闲聊的类型吧？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经理说，“俱乐部讨论了很久，你这两周的表现非常优秀——以刚进入联赛的新人来说。我相信一年后的赛季末，你绝对是有实力竞争最佳新人的。”

影山点了点头。

经理又说：“但是还是有些现实因素。”

“……现实因素？”

“是这样，”经理的语气堪称温和，“Azuma Pharmacy在V1联赛中属于中上游水准——高不成低不就，我们在这个尴尬的位置太久了。这个赛季，我们迫切需要冲击更高的排名，但这也意味着我们没有太多试错成本。”

影山并不完全理解经理的意思，于是只是点点头。

经理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你很优秀，但同时也很年轻。你的出现为队伍的配合带来了许多新的灵感，同样的，也带来了更多的不稳定因素。渡边尚且还有几年大学联赛的经验，但你只是站在过春高的赛场上——春高和职业比赛完全不同，相信你今天也有所体会。我们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能再接受第二个新人了。否则，我们整个赛季需要调整的时间就太多了。”

经理说得很慢，因此也说了很久。影山有些发愣地看着经理，对方的头发有隐藏的银丝，目光温和。

过了会，影山犹豫着开口：“就是说……我没有通过试训？”

经理解释道：“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还是非常优秀的。只是俱乐部经过多方考虑——”

“——我知道了。”影山打断了他，他站起身，鞠了一躬，“谢谢您告诉我。”

///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

是突如其来的骤雨，本应独属于夏天的那种，在这个春天裹挟着冰粒骤临。雨滴很大，几近零下的温度，砸在脸上有迫人的重量。

影山没拿伞，他背着包跑了几步，衣服已经湿了一半，这样冷的天淋湿定是要感冒，他便找了处狭窄的屋檐躲着。

有不少人也没拿伞，行人们也纷纷躲了进来，踮着脚贴墙挤成一排。肩膀叠压着肩膀，湿漉漉热烘烘的，惊呼或是抱怨。

影山站在最屋檐的最边缘，暴雨擦过他的胳膊砸在地上，很快聚起一滩水洼。

他抬起眼，漫无目的地往外看。

好大好大的雨。铺天盖地的水从低矮黑沉的云层里泻下来，像是压下一座山。还不是很晚的时间，天却已经很暗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片一片被砸起又落下的水花。

冰冰凉凉的水汽扑到脸上，身边的嗡杂声音落在耳朵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影山莫名想起，国中毕业那年，白鸟泽放榜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那个时候一与刚去世没多久。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往医院拐。那天他到了医院，站到一与去世前住的病房前，望着里面的陌生人发呆。直到护士问他要找谁，才回过神来，闷头走了出去。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就下起了这样的雨。他找了个地方躲雨，但过了好久，雨都没有停。同样躲雨的人陆陆续续都有人接走，一把一把鲜艳的伞撑开在雨水下，渐渐走远。

他站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突然就觉得很累，于是一点一点蹲下来，脸埋在膝盖里，抱着腿。

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只像是看一场很旧很远的电影。他就这么东想西想着，耳畔的雨声突然闷了起来，像是被罩子拦住一般。身边笼了层影子，似乎多了个人。

影山转过头。

及川穿着白色大衣，戴深棕色薄皮手套，在他的头顶举一把伞，看着他。

“……及川前辈？”他一怔，“这么巧？你也准备回家么？”

“巧什么？我是来找你的。”及川骂他，“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不知道接。”

///

回家之后及川以影山一身泥巴为由把他赶到浴室洗澡，影山洗完出来的时候，屋里弥漫着番茄酸甜的酱香。他望向香气的源头，看见及川已经换了睡衣，正把两碟汤端上餐桌。

“晚餐是汤。”及川说，“你没接我电话，没有点菜权。”

影山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来尝了一口。

——很好喝。有些浓稠的汤汁，带着番茄和黄油混合的浓郁气味。盘里丰富的蔬菜与肉类被很好地包裹，同汤底的风味完美地融合。

有些烫的汤顺着食管往下淌，整颗胃沉甸甸地暖了起来。

影山没说话，又闷头喝了一口。

“——还不错吧？”及川也坐下来，捞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嘴里，“很好做，调好汤底之后想吃什么菜都能塞进去炖。简单、方便、营养全面。我妈妈以前总做，也是她教会我做的第一道菜。我在阿根廷的时候，每次想家，都会做这个。”

影山抬起头。

及川从盘子边抬眼看他：“看我做什么？第一天发现我帅么？”

影山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又低头喝了口汤。

今天的及川……很不一样。虽然影山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同。但及川不像平日那样，动不动要招惹他、刺他两句。与之相反的，他说的话是他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虽然影山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直觉这样觉得。

他并没能完全识别出那样的坦诚与柔软，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无声地软化了他们从认识之初就固有存在的紧绷与不坦诚。让他潜意识觉得可以袒露同样的脆弱，让那些如阴雨一般的情绪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让及川成为他下一次淋湿后会想起来的人。

“说起来，”及川说，“你是不是快去东京了？”

影山一愣：“什么？”

“去EJP试训啊？你自己都忘了？”及川的语气是装出来的不满，“你不会试一个就决定要定下来了吧？”

“啊……”

之前谈好试训意向和大概的时间之后，EJP再没有专门联系他。这些天，影山沉浸在训练之中，没再想起来这回事。

及川看着有些发怔的影山，抱起胳膊：“行吧，看你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鬼，前辈勉为其难指教一下你。选手和俱乐部呢，从来都是双向选择。多看看多试试，才知道最适合你的是什么。”

影山咬了下唇。是……这还只是开始。他之前觉得Azuma Pharmacy的风格更适合他，因此最开始就比较倾向于留下。但看比赛和实际训练很不一样，先前的判断也因为切身的体会而有更改。既然现在Azuma Pharmacy不再是一个可选的选项，那么他也要看一看其他的才是。

影山飞雄从来不是没有选择的人。

影山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及川。及川看他表情变了，“哼”一声，后知后觉开始因为自己刚才的举动而感到不适应，便转开视线，不再看影山。

“吃完了就去洗碗。”及川别着脸说，“有点分担家务的自觉。”

影山点点头，站起身。他把自己和及川的盘子与筷子收到一起，走到厨房的水池旁。水龙头刚扭开的时候还有些凉，但很快就温热起来。

及川打开了电视，客厅里回荡着晚间节目的声音。

洗完碗，影山回到客厅，坐到及川的身边。电视里正播放着纪录片，距离他们几千公里之外的非洲草原，豹子懒洋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影山默不作声地坐着，他对节目没什么兴趣，坐这只是听个响，思绪早不知道飘到哪里。

“去EJP是住宿舍？”及川突然问他。

影山想了想，“嗯”了一声。

及川没再说话，影山的思绪却顺着话题飘过去。东京……离仙台好远。每次去都要坐很久的车。宿舍是四人间，舍友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也没有沙发，看不了电视吧。

影山转过头，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及川。及川陷在绵软的沙发上，似乎看得还挺认真，侧脸被荧幕的光照亮。及川的五官从来都很漂亮，是那种甚至有点精致的容貌，和他在球场上大开大合的表现判若两人。

影山没说话，收回视线。过了会，他抬起一点身体，往及川身边挪了挪。

又挪了挪。

然后，身体一歪，把头放到及川的肩膀上。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盯着电视上的某处。

及川顿了顿，视线扫下来，过了几秒，问：“怎么，这就开始舍不得我了？”

一般来说，及川这么问的时候，影山是会否认的。但这一次，他只是嗅了嗅及川身上洗衣液的香气，什么都没有说。

To be continued.